一棵老槐树,心被时间的手掏空了。七十岁的父亲决定,在腊月二十七这天让它倒下。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,老槐树是他结婚那年亲手移栽的。我问他,为什么不种别的树?他说,这棵槐树原本很瘦小,生长在荒野地里,去你母亲家必定会走过它身旁,和它说过很多心里话。我笑着说,老掉牙的故事,是它给你和母亲做的媒吧?《天仙配》里的老槐树就会说话做媒。田野空旷,庄稼还在睡梦中。公路平坦而笔直,车速很快。右拐,是一条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过的水泥路。父亲给我打来电话,第一句就是他要锯掉老槐树。多少年了,我把我的梦一直藏在老槐树的身体内。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,为此,我必须赶回家。一股灰色的烟雾袅袅地飘出菜园,不远处,小河边的茅草蓬乱一片,燃烧着,红色的火苗窜跃蔓延,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干柴气味。火焰过处,土地墨黑一团,我踩在腐朽的落叶上,想着三个月后,这里会长出青草,开满细碎的蓝花,人们都说是野草,不是花。但我认为它是花。父亲一脸的沉郁之色,蹲在老槐树的脚下。他的嘴上也冒着烟,很少见过他抽烟,这会儿,一支烟被他烧成一小截。菜园上方便显得黯然、静谧,连小鸟都躲得远远的,嬉戏在小河尽头的小竹林里。我看到一个少年自那边走过来,手里捧着什么东西,笑声脆亮,冲着我说:“掏到了一窝鸟蛋,给你!”我惊讶地凝视那些玲珑可爱的小蛋,伸出手,抚摸它们,温温的热,是他掌心的温度,还是鸟窝里的暖?就在我思量间,他眨着干净的眸子,如获至宝地说:“那只鸟妈妈飞走后,我赶紧爬上树……”我疑惑地把刚刚拣起的鸟蛋放回他的双手中,喃喃道:“我不喜欢你这样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那天,我记得槐树的叶子碧绿在枝头,白色的花徐徐开放。他是我的堂哥,叫清。清哥教过我爬树,爬的就是这棵槐树。可是,胆小的我注定站在地上看清哥像猴子一样爬上树,给我摘下梦般的槐花。清哥就像是我生命中的树,我便是这树上的花。当有一天清哥远离我们,去应征入伍时,我才发现清哥不是我的树,而我也不是花。我把这个秘密封存进槐树的年轮中。那天,我长大了。父亲站了起来,才看到我就在他的身旁。他说:“老了,枯槁了。像人一样,总有去的时候。”说着,抓住靠在树干上的一把锯子,很久没看到这把锯子了,当然,父亲在每年的隆冬会动用它。我的目光停在父亲的脸上,有两行泪水悄然地滑落,一双眼睛变小了,变深了。我的心软成一滴水,酸酸的,有些生疼。一双粗糙的手握紧木柄,用力地将锯子锋利的齿咬住树杆,树皮坚硬老化,让我想起死在岸上的鳄鱼的鳞片。有米黄色的细屑冒出来,慢慢的,地上积了半圈木屑。我的梦也被切割着,碎作尘埃,轻薄透明,里面开出一朵朵花,白色的或蓝色的。那年的深秋,清哥告别了我们,到一个遥远的地方。他在信中说,在那里,他会梦想成真,并祝愿我像小鸟一样飞出去,飞得很高很远。又十分沉重地道出一个秘密,关于那一窝鸟蛋,被他吃了。他一直没有勇气自白。我回信时,没有提及鸟蛋的事,我无法原谅他。然而,这个情节纠结了我半生,我为何不能放过清哥,抑或放过自己?因为一年后,清哥的光荣牺牲,不止带走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,还重重地把我扔进了一个崖谷,里面是万般的痛楚,还有无边的懊悔。我一想到那个有关鸟蛋的事,胸口就闷痛。这种疼痛,是因果报应。也是我必然的承担。当老槐树歪歪扭扭地躺下来时,我弯腰看它的身躯,里面是一个幽深的洞。父亲一声长叹,拎着锯子,径直走了。他来到还未燃尽的乱草边,抬脚猛力践踏,火光黯淡,微微抽动。我隐约看到父亲额头的一道道皱纹更深更粗了。那年藏在树心里的秘密从洞口飞了出来,我伸手接住它们,清哥的影子站立在我的掌上,慢慢变成一棵树,一棵开满白色槐花的树。原来清哥是树,我是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