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有一株高过屋檐的樱桃树,在乍暖还寒的早春,最先开出了满枝繁花,雪一样洁白,梦一般迷人,给外婆家的四合小院带来了春天的信息。盛夏,那繁花孕育的樱桃就在绿叶的呵护下熟了。红玛瑙般的果实正等着采摘,那是上苍亦或是自然奉给人类的美味。第一个采摘这些珍珠的便是一双纤纤女子的妙手,最先咬破那酸酸甜甜一包蜜汁的是一个纯情女儿,是樱桃般鲜艳的一张小嘴,还用问吗?那就是我花骨朵一样情窦初绽的表妹。如果说樱桃是上苍送给人间的珍珠,那么表妹就是爱神赐于外婆的掌上花朵。樱桃熟了的时候,我就会往外婆家跑,想着樱桃就馋涎欲滴,一个男孩子不知羞地和表妹扎堆、斗嘴、争吃着樱桃,在她家屋前的小溪里戏水。外婆家与我家只有一梁之隔,翻山下沟就到了,外婆家坐落在靠山临溪绿树成荫的沟坡上,整面山坡上就只有一户人家,表妹平时就缺少伙伴,我的到来总让她欣喜若狂。邻近没有小学,表妹十几岁了,还是没能上学,乡下人把女儿读书看的并不重要,反正迟早是婆家的人,只要命里能找上个好女婿,一生的富贵都有了。我到了外婆家,表妹就赶忙摘一捧红樱桃给我,在一旁静静地瞅着我吃,我也挑一颗最红的给她,她不接,只是把小嘴凑到我跟前,娇嗔地等待着我喂她,我把樱桃放到她口中,她却羞红了脸,一转身就跑了。我把上学许多有趣的事情讲给她,还教她认字、读课文,她听话的象个小学生。有时她也来我家,带半笼樱桃给我们。因为翻了一架山,她脸上沁着细密密的汗珠,看上去愈发显得可爱。我娘很喜欢她,曾开玩笑说将来要我娶表妹当媳妇,惹得她半羞半恼,我那刻当然还不明白媳妇的真实含义,只是觉得能讨表姝做媳妇也是挺有意思的。外婆慢慢变老,那棵院中的樱桃树仍然年年春天开花,夏天结果,表妹也变成了大姑娘,那樱桃树就在她的闺房门外,她的房里春天全是花的香气,萦绕满室,盛夏的红樱桃她开窗伸手能及,红红的樱桃映着她的娇容,她常常对着樱桃出神,多愁善感的心思只有樱桃知道。她虽没念书,但却聪慧敏感,看过的电影、演过的大戏、听来的故事总能说得头头是道,我想她要是读了书,肯定能成大器。好几回,我青春的梦里却出现了红樱桃,那么一树红玛瑙灿烂了我的眼睛,迷醉了我的身心。那棵树显然长到了我家院落,我采啊,摘啊,贪心的想把它吃尽。就在举着樱桃欲吃的那刻,握在手心的樱桃却变成了青色的葡萄。咬一口竟是那么酸涩,酸醒了我的梦境。我恍然回味梦中的情节,心却陷入了惆怅。我不迷信,也不知这些梦有何预兆,猛然醒悟原来是表妹闯进了心里。我们都已长大,见了面却多了许多拘束,许多不自在,表妹也不愿和我多呆,常常借故离开。父母也许明白了我的心事,便去外婆家提亲,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,傍晚娘来了,带来了半筐红红的樱桃,却满脸阴郁,原来舅母不同意这门亲事,她主要是嫌我家穷,弟兄多,她要为表妹攀一门富裕的人家。我那刻吃着樱桃,心里感到了酸涩。原来我的梦应验了现实,樱桃般美艳的表妹不属于我。我很少再去外婆家,也很少见到表妹。一次赶集见了她,她说为何不来看她,我不知如何回答,她低着头,小声说,家里给她说了婆家,她不愿意。我劝道,那是喜事,你还是应了人家。她猛然抬起头来,双目含满悲愤,大声说,我不想再见到你,便钻进了赶集的人潮中。我心里又想起了樱桃的味道,那不是甜,全是酸涩,瞬时弥漫了全身……腊月里表妹出嫁的日子到了,我们自然要去送亲。女婿家在川里,父亲是小包工头,家里还有小汽车,表妹打头就不同意这门亲事,更看不惯油头粉面的女婿,但舅母高兴,说是结上了这么称心的亲家。谁愿把女儿嫁给穷家?许多亲戚都这么劝表妹,她能有什么办法,哭了又哭、闹了又闹,最后不得不嫁。她已变了许多,满脸泪痕,冷冷地和我打过招呼便不再说话,惟那双往昔清澈如水的睛眼含满忧愁。那晚送亲到她的新家,席间我头一回喝醉了酒,听说还耍了酒疯……表妹出嫁了,听说表妹小俩口总打架,总回娘家。半年后表妹突然服毒自尽,说起来还是表妹太刚烈,发现丈夫在外面包养女人的事实,忍受不了打击,就寻了短见。表妹就这样去了,一朵花过早凋谢。外婆最疼爱表妹,也在哀痛中去世,那棵樱桃树如今还在,模样已有些苍老,樱桃一熟,舅舅还是不忘给我们送来一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