校园里的杨树结穗子了。两周前嫩绿的穗子好像突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虫子,提醒人们抬头看树梢苏醒。等到它们长满棕色鳞片落下来,走一步就会踩到一个。现在,每一脚踏下,都有好几只“毛毛虫”粉身碎骨。清晨,穗子被扫成一堆,装到车上拉走,只留下杨树特有的新鲜气息,春天就这样来了。春天是出游的季节,天朗风清,三五好友,趁兴而去,尽兴而归,哪有闲暇孤独寂寞?更何况在北方春日短暂。儿时的春天却是一个人漫长的季节。在幼儿园的第一个春天就被传染上各种疾病,水痘、腮腺炎、流感,一样不少。从第二年开始,春天我就被隔离在家里,减少生病机会。父母白天要工作,又没有其他亲戚和小孩陪伴,从脱掉棉鞋到穿白布鞋之前,我都要一个人度过漫漫白昼。每天早上,睁开朦胧的睡眼,第一声呼唤一定是“妈妈”,响亮急切。没有回应。跳下床,踩着拖鞋往前走,踉踉跄跄扑向父母卧室的门,阳光明媚,却没有人。他们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。无可名状的伤心涌上心头,我靠着床脚坐下来,用手摸摸地上自己冰凉的影子,含着眼泪,六神无主地看着小熊拖鞋扣在地上。小熊不会哭,只会是惊恐的目光望着四周的庞然大物,我告诉小熊这是衣柜,虽然不爱理人,但并不可怕,它的尖角都被爸爸打磨平了,那是桌子,它也不说话,但能变出每天的早饭。可小熊还是那样傻瞪着眼睛。这时候,窗口那棵杨树就会沙沙地叫我。它的大眼睛里也有泪痕。我的眼泪是透明的,它的却有黑色的轮廓,落下的时候在树干上留下斑驳的痕迹。杨树在等我给它念故事。我把所有的书都搬到窗口,站在那里一本一本念给它听。它听得高兴了,就会投下几条杨穗,模样好的放在窗台上给我做礼物,模样丑的落到楼下的花园里。等到一摞书都念完了,杨树就把一根树枝指向大院门口,我顺着望过去,一定能看到爸爸骑着自行车超过所有的叔叔阿姨,第一个冲进院子。而妈妈只能获得第二名。有一天,妈妈和我站在楼下的花园仰望杨树。我惊讶地发现,杨树背向窗子的一面也长满了眼睛,它们热切地望着我。我想,它们也想听故事。“可是,我在窗子里看不到这一面啊。”我悄悄地想。它们好像听见了,很生气了,投下一团团白色的绒毛,飞进我的鼻子和嘴巴里,黏糊糊的,憋得人没法呼吸。“好了,好了,别闹了,你们也来听故事吧!”我大声叫着。妈妈吓了一跳,但很快就笑了:“你的朋友们是谁啊?”我说:“有眼睛的树!”妈妈拉着我的手紧了紧。我履行诺言,给杨树背面的眼睛讲故事,不过有个条件。我郑重地对杨树说:“这面的眼睛今天听故事,背面的眼睛站岗,爸爸妈妈一到院门口,不,一到街口就要告诉我,明天你们转个圈,轮流听故事和站岗。”杨树果然很守信用,我念完最后一个故事,背面的眼睛已经把消息送来了,正面的眼睛眨呀眨,催着我往外看。果然,妈妈的围巾已近在街口挥动了。就这样,杨树的每只眼睛都深情地望着我,安慰我每个孤单寂寞的日子。穿白布鞋的时候终于到了,我回到跷跷板和滑梯中间,有那么多话跟小伙伴说。爸爸妈妈也结束了回家竞赛。窗外的杨树把自己悄悄藏起来,藏得很深,我总也想不起它来。等我开始想念它,下个春天就开始了。上学之后,杨树慢慢藏身于香椿、无花果和一架葡萄包围中,和我疏远了。我讲故事给会哭会笑的人,念故事给自己,很少想起那棵杨树。在帝都的春天,我忽然想念起那棵杨树,我打电话给妈妈,拜托妈妈下班回家看看杨树有没有结穗。妈妈说,上周二就已经有杨穗了。我惊讶极了:“妈妈,您每天都看那棵杨树吗?”妈妈说:“当然了,你说的嘛。”我不记得我跟妈妈说过杨树的事情。妈妈说:“你说有一天你出门,要我每天都看看杨树,它一眨眼你就要回来了。它有那么多眼睛,看得远,看得清楚……”